(说明:今天来点温馨的。这篇文章是一篇约稿,但写完后超出了字数,对方说太长,无法删节,就没有用。于是发在这里。)
那时候,北京到处是韩国餐馆,到处是韩国留学生,据说因为中韩建交不久的缘故。但这种热腾腾的气氛,我之前在家乡南昌,丝毫感受不到,这是帝都上国独有的风景。
朴先生就是一位韩国留学生。
一个暑假的上午,我和几个同学,正坐在教室里改高考试卷。教室里没有电扇,挥汗如雨。我们都是穷鬼,都贪图六百块钱劳务费。不独我们这些可怜的男研究生,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,也一样缺钱,也和我们坐在一起,机械地在试卷上络绎不绝画着红色的阿拉伯数字。那些作文,我们只扫一眼开头,就给出了分数,花不了两秒钟。“真是误人子弟。”我们边改边叹气,惭愧交流,可是如果不这么快,就完不成任务。
同舍的蒋生出去了一下,跑回来叮嘱我:“中午有饭局,别去食堂,有位韩国留学生请饭。”
来北京之前,我几乎没下过什么馆子,下馆子这种事,在我看来,不是一般人有资格的。馆子里的饭菜,比家里好吃得太多。
然后就骑车去了语言大学附近,见到朴先生。他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,有五十岁左右高龄,黑而瘦,蒋生首先给我介绍:“这位朴先生,是韩国政府高级公务员,公派带薪来中国留学。非常热爱中国文化,喜欢古典汉语,想找个人教他读《史记》。”又指着我,向朴先生介绍:“这位同学,是我们班读书最多的,《史记》倒背如流。”我赶紧制止这种漫无边际的夸张:“没有没有,我只因为专业是古文字学,《史记》比其他专业的同学稍微熟一点而已。”
朴先生满面笑容,招呼我们坐下,跟餐馆老板用韩语交流,叽哩哇啦点菜,嘴里有颗金牙一闪一闪。然后坐下来正式跟我们聊天:“我很喜欢,你们的文言文,很喜欢《史记》,这本书在我们国家,很有地位,读起来很舒服,但有些地方,我,搞不明白,所以想请一位专家,给我讲解。”夹生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,仿佛要思考一下语法,声调也不那么精确,但听得出来,他很尽力。
饭菜吃得很舒服,大概是我第一次用韩餐,泡菜是少不了的,还有牛肉,豆腐汤。米饭是用小钢碗装的,还戴着盖子,见所未见。坐在隔板围起来的小间里,一切都感觉新奇而生动。吃饭的过程中,我详细向他介绍我学习的背景,他倾耳而听,时而问两句。之后告别,我和蒋生赶回去继续改试卷。
下面的日子,就是我定期去北师大新松公寓找他了。一周两次,都是下午。这个钱其实很好挣,就是相对而坐。他握着彩色荧光笔,自己一行一行读,边读边涂色,读到不懂的文字,就停下来问我。他的阅读能力其实还可以,问我的频率并不高。所以,可以说很清闲。每次读了大约一小时,他就说休息一下,拿出一些饼干。我总像害了馋痨,剥开塑料纸,将它们一一送进肚内,毫无国格和人格。
休息的时候,会聊一点天。他说起自己作为韩国高级公务员的收入,具体我已经忘了,但记得换算成人民币,是个巨大的数字。真没想到,韩国竟然这么富!那不是中国曾经的属国吗?也曾经一穷二白吗?还说:“我很喜欢中国,喜欢坐火车旅行。”我问:“您是有钱人,干嘛不坐飞机?”我那时还没坐过飞机,听到“机票”两个字,都觉得高贵。我认为飞机,只有飞机,才契合朴先生的身份;那种肮脏拥挤的绿皮火车,那种满地痰迹星罗棋布的火车站,对有钱人怎么合适?但他说:“坐飞机不好玩。”同时做着手势,“飞起来,然后在空中,什么也看不到;忽然就落地了,不好玩。”又说起韩国,“我们的国家,太小了,坐火车,一下子就看完了。”谈到在中国的消费问题,他咧开嘴大笑,“我住的这个房间(如同宾馆标准间),太贵,14美元一天,你们中国人,喜欢宰我们老外。你们把外国人叫老外,是不是。”金牙又一闪一闪。我却想,大约因为同样肤色,我倒真的一向没把韩国人当成老外;我总觉得那些白的黑的,才算老外。
有一次说起学费,他告诉我:“我们韩国留学生,找中国学生辅导,北大的,一小时二十五块;师大的,只给十五块。”我于是很庆幸,自己是北大的。又不知怎么就说到日本,他赞道:“日本很发达,比韩国发达,他们请你们辅导,应该多给一点钱。”话题又滑向台湾,他说:“我以前去过台湾,学汉语。”指指我,又指指自己,“以前我们两国没有建交,我不能来中国,哦,应该叫大陆,我不能来你们中国大陆,只能去台湾。台湾人比我们韩国有钱,我在台湾看见,好多人光着脚,穿着拖鞋,不修边幅,但是开宝马,好贵的车。”我也不明白宝马是什么,只觉受宠若惊,没想到自己微不足道一个学生,竟能代表中国。
某回中间休息,他铺上宣纸,挥毫写字:“我很喜欢书法,就是写得不好看。”我认真看了看他的字,倒还真不是谦虚。他说,“你肯定写得好,也来吧。”把笔递给我,我也就壮着胆子写了自己填的一首词《浣溪沙》,他要我念给他听,但仿佛不大能理解。又说:“你们这里有个琉璃厂,有很多宣纸和笔,你能不能带我去挑选。”我说好啊。他要求:“骑自行车去,我不喜欢坐出租车,看不到风景。”
真是一个喜欢看风景的人。我说:“好,不过骑车我不认识路。”
“我认识。”他说。
那时的天好像还非常蓝,朴先生戴着一顶巴拿马礼帽,矫健地蹬着车子在人群中穿梭,我也被他的兴致感染了,骑得飞快,死死跟着他。对北京城,他真的比我熟,大街小巷,仿佛故交,熟练穿行。在琉璃厂,他豪气万丈地买宣纸,一刀一刀地买,让我目瞪口呆。我曾经自学过国画,宣纸总是一张一张买,顶多买三张,因为一张就要差不多一块钱,多了我买不起。练毛笔字,总是在报纸上练……而一刀是一百张,这是什么气魄?
每次讲完课,他总要请我吃饭,而且总忘不了嘱咐:“如果要加强营养,就来找我。”我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去找他,但听在耳朵里,真的感觉浑身暖洋洋的。
转眼就两三个多月过去。十一长假后,我突然感觉腹痛,开始以为是消化不良,医院拿了点药,结果一天比一天难受。吃下去的东西,被莫名阻隔在中腹,无法下行。校医令我躺在床上,肚子按了又按,还叫去做B超,也没发现什么问题。拖到第二天中午,同学拉着去了一次北医三院,看急诊,诊断为尿路感染,开了一些药,可是吃下去,依旧没有效验。第三天早上,我撑不住了,再次蜷着腰医院,这回依旧打发去做B超,医生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斑,问:“为什么不早点来检查?”
我说:“前天就来做过B超。”
她默然,一会又跟屋内另外一个医生交头接耳:“你看,这地方,是粪便卡住了吧?”
那位仔细看屏幕,说:“应该就是。”
先前那个对我说:“阑尾炎,都快穿孔了,得赶紧做手术。你怎么反应不典型啊,按理说触诊早就该发现了。”
我拿着报告走出去,交给门诊医生,医生说:“赶紧回宿舍,带个塑料盆子和日用品,准备住院,今晚立刻手术。你看看,能不能叫个同学来陪你?”
很奇怪,我并没有害怕的感觉,反而有一点兴奋。我知道阑尾炎不算什么大病,几天就能好,在这之前,我没有住过院,也没有打过点滴,总觉得那凉凉的药液,滴在血管里,肯定很舒服,这回终于有幸。可以尝到味道了。而且,关键是要尽快消除这难以忍受的腹痛,如果一刀能够解决,何乐而不为?我蜷着腰向门诊医生告别,一转头,发现B超医生正倚在门栏上看着我,五十多岁的老媪,一脸怜悯:“赶紧回去,拿了东西就过来,别耽误了。”
十月份,北京的天气已经寒凉,我脱得精光,打着冷战躺在了手术台上。感觉肠子被牵扯得生痛,呻吟几下就晕了过去,醒过来已经在病房里,周围影影绰绰,站着几个同学。我看见了蒋生,赶紧嘱咐他:“朴先生约好的补习,我去不了了,你帮我打个电话吧,代我表示歉意。”
第二天傍晚,我正躺在病床上,半梦半醒,突然见蒋生领着一个黑瘦的男人进来,扛着一个纸箱,不是朴先生是谁。他走到我床前,放下纸箱,笑着说:“昨天晚上,听蒋先生打电话,说你生病住院。你现在还不能动,我过几天再来,带你去吃好吃的,补充营养。”金牙一闪一闪,仿佛更亮了。
几天后,他果然又来了,我也差不多能勉强走动。他打了一辆车,再次去了语言大学附近那个韩国餐馆。要了很多菜,还专门给我点了一个狗肉汤。我听说韩国人爱吃狗肉,可能东亚人都爱吃狗肉,至少我小时候在南昌,大家都爱吃狗肉。我曾见过有人就在街边活剐土狗,一根绳子将狗吊在树上,人则蜷着腰站在狗前,用短小的剪刀剥皮,除了龇牙咧嘴的头,浑身上下剥得血淋淋的,像一大坨鲜红的旧抹布,但来来往往,行人如织,没有人会感到不快。当然,据说现在风气已经改变了。朴先生说:“在我们韩国,大家都认为,狗肉很有营养,以后你要每天来吃一次。”他塞给我几百块钱,一定要我收下:“我跟老板说好了,每天来这里吃一个狗肉汤,连吃十五天,伤口一定会愈合,没有疤痕。”
但我的阑尾炎因为发现太晚,引起腹膜炎,出院没几天,又进去了,断断续续住院,一直拖到十二月才基本痊愈。这期间朴先生非常担心,曾经跟他一个朋友商量,医院治疗水平不行,想把我医院去看?钱他来出。
冬去春来,很快又是孟夏,有一天下午,我突然接到他电话,要我去帮他看看毕业论文。他的留学期是一年,要毕业了。我赶紧打了辆面的去,看了他的论文,觉得不是太好,就暗示他,我可以帮他重写。他领悟到了,连连推辞:“不需要不需要,你教我怎么修改就行。我来中国,是学习知识的。我不能自己欺骗自己,是不是。”又咧嘴大笑起来,大金牙熠熠生光。我顿时羞愧无地,之前常听人说,韩国留学生的素质比日本的差很多,有不少都是来混文凭的。可是,我实在不该这么揣度朴先生啊!
之后照例要带我去餐馆,说:“你比以前瘦了,上学期生了那么久的病,营养不够,应该多补一补营养。”一边大金牙闪烁,一边已经穿戴好。这是他请我吃的最后一顿饭。
他回国后,当然就再也没有音讯,偶尔会想起他,总觉得心中充满温馨。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岁月,依然鲜艳。
赞赏
人赞赏